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雞毛
汪曾祺      她是一個住在西南聯(lián)大里的校外人，她又的確是西南聯(lián)大的一個組成部分。昆明大西門外有片荒地，聯(lián)大蓋新校舍，出幾個錢，零星的幾戶人家便搬遷了。文嫂也是這里的住戶，她不搬?？伤膬砷g破草屋戳在宿舍旁，不成樣子。聯(lián)大主事的以為人家不愿搬，不能逼人家走。跟她商量，把兩間草房拆了，就近給她蓋一間，質(zhì)料比原來的好。她同意了，只要求再給她蓋個雞窩。
      宿舍旁住著這樣一戶人家，學(xué)生們沒覺得奇怪，都叫她文嫂。她管這些學(xué)生叫“先生”。時間長了，分得出張先生、李先生……但沒有一個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，只知道她是一個寡婦，有一個女兒。人老實，沒文化，卻潔身自好，不貪小便宜。
      她的屋門是敞開著的。她的所作所為，都在天日之下，人人可以看到。她靠給學(xué)生洗衣物、縫被窩維持生活，每天大盆大盆地洗。她在門前兩棵半大的榆樹之間拴了兩根棕繩，擰成了麻花。洗得的衣服夾緊在兩繩間，風(fēng)把這些衣服吹得來回擺動。大太陽的天氣，常見她坐在草地上（昆明的草多豐茸齊整而極干凈）縫被窩，一針一針，專心致志。為避嫌疑，她從不送衣物到學(xué)生宿舍里去，讓女兒隔著窗戶喊：“張先生，取衣服！”“李先生，取被窩！”
      文嫂養(yǎng)了二十來只雞。青草里有蟲兒種種活食，這些雞都長得極肥大，肯下蛋。隔多半個月，文嫂就挎了半籃雞蛋，領(lǐng)著女兒集市去賣。蛋大，紅潤好看，賣得也快?；貋頃r，帶了鹽巴、辣子，有時還用馬蘭草提著一小塊肉。
      文嫂的女兒長大了，經(jīng)人介紹，嫁了一個司機。她覺得這女婿人好。他跑貴州、重慶，每趟回來看老丈母，會帶點曲靖韭菜花、貴州鹽酸菜，甚至宣威火腿。女婿答應(yīng)養(yǎng)她一輩子。文嫂胖了。
      文嫂生活在大學(xué)環(huán)境里，她不知道大學(xué)是什么，卻隱約知道，這些先生們將來都是要做大事、賺大錢的，盡管先生們現(xiàn)在并沒有賺大錢、做大事、好像還越來越窮。
      有個先生叫金昌煥，經(jīng)濟系的，算是例外。他獨占宿舍北邊一個凹字形單元。他怪異處有三點：一是他所有的東西都掛著，二是從不買紙，三是每天吃塊肉。他的床上拉了幾根鐵絲，什么都掛在鐵絲上，領(lǐng)帶、鞋襪、墨水瓶……每天就睡在這些丁丁當當東西的下面。再窮的學(xué)生也得買紙。金先生從不花這個錢。紙有的是！聯(lián)大大門兩側(cè)墻上貼了許多壁報、學(xué)術(shù)演講的通告、尋找失物的啟事，形形色色。這些通告、啟事總有空白處。他每天晚上帶一把剪刀，把這些空白處剪下來，并把這些紙片，按紙質(zhì)大小、顏色，分門別類，裁剪整齊，留作不同用處。也不顧文告是否過期。他每晚都開夜班，這傷神，需要補一補，就如期買了肉，切成大小相等的塊，借了文嫂的鼎罐（他用過鼎罐，洗都不洗就還給人家了），在學(xué)校茶爐上燉熟，密封在一個有蓋的瓷壇里。每夜用完功，打開壇蓋，用一支一頭削尖了的筷子，瞅準了，扎出一塊，閉目而食之。然后，躺在丁丁當當?shù)氖参镏?，酣然睡去?br />      到了四年級，他在聚興誠銀行里兼了職。晚上仍是開夜班，搜羅紙片，吃肉。自從當上了會計，他添了一樣毛病，每天穿好襯衫，打好領(lǐng)帶；又加一件襯衫，再打一條領(lǐng)帶。同屋的人送給他一個外號：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(xiàn)狀”。金先生不在乎，他要畢業(yè)了，在重慶找好了差事，就要離開西南聯(lián)大，上任去了。
      這時，文嫂丟了三只雞，一只筍殼雞，一只黑母雞，一只蘆花雞。這三只雞不是一次丟的，隔一個星期丟一只。文嫂到處找過，找不著。她又不能像王婆罵雞那樣坐在門口罵——她知道這種潑辣做法在大學(xué)里不合適，便一個人叨叨：“我的雞呢？我的雞呢？”
      文嫂出嫁的女兒回來了。她嚇了一跳：女兒戴得一頭重孝。女婿從重慶回來，車過貴州十八盤，翻到山溝里了。母女倆顧不上抱頭痛哭，女兒還得趕緊搭便車到十八盤去收尸。
      女兒走了，文嫂有點傻了。但她和女兒還得活下去，還得過日子。有很多先生畢業(yè)，要離開昆明，臨走總得干凈干凈，來找文嫂洗衣服、拆被子的就多了。有的先生臨走收拾好行李，總有一些帶不了的破舊衣物，叫來文嫂，隨她挑揀。然后她就替他們把宿舍打掃一下。
      金昌煥不聲不響地走了。同屋的朱先生叫文嫂過來看看，這位“怪現(xiàn)狀”是不是也留下點值得一揀的東西。金先生把一根布絲都帶走了，他的王國空空如也，只留下一個跟文嫂借用的鼎罐。文嫂照樣替金先生打掃，她的笤帚掃到床下，失聲驚叫了起來：床底下三堆雞毛，一堆筍殼色的，一堆黑的，一堆蘆花的！
      文嫂把三堆雞毛抱出來，一屁股坐在地下，大哭起來?！鞍⊙教炷?，我寡婦無業(yè)幾十年，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，你咋個要偷我的雞呀！……你先生是要做大事、賺大錢的，你咋個要偷我的雞呀！……我女婿死在貴州十八盤，連尸都還沒有收，你咋個要偷我的雞呀！”
      她哭得很傷心，很悲痛，好像把一輩子所受的委屈、不幸、孤苦和無告全都哭了出來。
（選自《汪曾祺經(jīng)典小說》，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本文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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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．汪曾祺晚年寫《雞毛》，所寫是他早年就讀西南聯(lián)大的見聞，小說有對青年及其成長的歷史性反思，又有其深刻的現(xiàn)實性。
B．《雞毛》通過再現(xiàn)兩個人生軌跡并不相同的人物偶有的生活交集，寫出了市井百姓生活的原味，并以此探觸了真實的人性。
C．文嫂尊學(xué)生為先生，先生們不知悉文嫂的身世，金昌煥還偷吃她的雞，作者用細膩的筆觸表現(xiàn)出西南聯(lián)大有冷酷而另類的學(xué)生。
D．小說篇幅雖短小，卻對掙扎于社會底層的文嫂、金昌煥的生活，以及他們經(jīng)歷苦難、消解苦難的方式有獨到的洞察與理解。
（2）下列對本文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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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．《雞毛》以筆記散文的格調(diào)講述故事，作者信手拈來日常生活的細節(jié)，表現(xiàn)了人物最真實的性情及心理，一如行云流水，全無滯礙。
B．《雞毛》里文嫂是串連全篇的人物，小說先刻畫出文嫂勤苦持家且潔身自好的性格特點，再在強烈對比色彩中，引出金昌煥這號人物。
C．《雞毛》用透亮筆調(diào)寫文嫂的善；用暗諷手法寫金昌煥的惡，厭憎他的摳門、損人利己，但肯定他的從不花錢買紙，并無揶揄的成分。
D．《雞毛》看似并無貫穿小說始終的線索，名為《雞毛》僅在結(jié)尾處寫三堆不同色的雞毛，剛提及便收場，卻是刻畫人物最重要的一筆。
（3）小說以“雞毛”為標題有何作用？結(jié)合全文簡要分析。
（4）小說是如何塑造金昌煥這一人物形象的？請簡要分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