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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雪
陳盛??村子的最大最高的建筑，要數(shù)祠堂——紅磚紅瓦，重檐翹脊，歇山式房頂，就是村里最好的“四扇厝”“八扇厝”也沒它氣派。
??村子有個傳統(tǒng)，在大的節(jié)日，一些在神靈前許過愿的村民，都會主動請閩劇團(tuán)來祠堂演戲還愿。戲臺子就搭建在祠堂前，鋪上幕布后，整個祠堂莊嚴(yán)肅穆，不許小孩兒攀爬玩耍。
??五歲那年的上元節(jié)，我記憶深刻，大寒過后是立春，本是陽和啟蟄、品物皆春的大好節(jié)氣。當(dāng)天卻是天寒地凍，我很著急，父母親為我裁剪的新衣裳，顯然是穿不上了。
??我在屋里郁悶著，石蛋急赤白臉地闖了進(jìn)來，他告訴我：“下雪了?！薄澳戏綍卵?？”我就沒有搭理他。“你就不想跟著我一起演一回《六月雪》^①？”石蛋不依不饒。
??我心里一動：記得去年上元節(jié)，村里來了一個福州閩劇團(tuán)，我跟石蛋纏著一個老演員學(xué)戲。我們學(xué)得快，學(xué)了青衣、花旦、三花，又唱了江湖調(diào)、洋歌調(diào)、逗腔……當(dāng)教到《六月雪》的時候，石蛋特別入戲，老演員感嘆道，要是來一場雪就好了……
??想到這里，我也顧不上新衣裳了，我說：“石蛋，你上臺表演，我給你兩翼掠陣?！笔斑€是那個急脾氣，他一拉，把我拉到一個粉妝玉砌的世界。
??我們一前一后頂著漫天的雪花來到了村里的祠堂。石蛋翻上戲臺即興上演了《六月雪》。
??當(dāng)天大雪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，居然沒過了腳踝。
??石蛋告訴我：“很過癮?！蔽覀兗s好第二天戲臺上見。
??當(dāng)晚，因?yàn)橄卵?，非常叫座的幾臺閩劇也沒有如期上演。
??第二天早上，雪停了，我準(zhǔn)備出門。父親推門進(jìn)來，一腳的泥濘，他的眉頭緊蹙，熟練地燃上一支卷煙，可是，剛吸上兩口，便大聲咳嗽。
??緊接著，裹著小腳的奶奶，踉踉蹌蹌地也從外面回來。她附在父親的耳朵說著什么，父親不時奇怪地看著我。沒等我明白過來，他突然操起一根樹枝就把我抽懵了。我挺著脖子，不閃躲，不掉眼淚。
??母親剛好從外頭回來，看到我，仿佛看到一件失而復(fù)得的寶貝，一把將我搶了過去。母親責(zé)備道：“你們父子倆，就是兩頭犟驢?！?br />??我不能失信于石蛋，過了會兒，我忍著痛偷偷地跑了出去，跑到了戲臺前，沒看到石蛋，又跑到石蛋家里，石蛋的院子聚集了好多人。
??我在屋里找到石蛋，石蛋蜷縮著小身子，靜靜地躺在床上，一雙眼睛驚恐地瞪著。他們說：“是石蛋冒犯了神靈，一夜之間，田野的莊稼全部凍壞了，他自己也燒壞了腦子……”
??那一年，整個村子都是缺吃少穿的，石蛋更是饑飽不勻，我偷偷地從家里拿出吃的接濟(jì)他，母親當(dāng)作沒看見，父親見了，免不了對我又是一陣呵斥。
??石蛋從此不能去上學(xué)了，我在上學(xué)的路上，有時候驀然回首，發(fā)現(xiàn)后面跟著石蛋。石蛋的身上總是有新的傷口，他沒了性子，對著人只會呵呵地傻笑。我的性子卻長了不少，我想為石蛋出氣，但是，我不知道該找誰。
??我后來離開故鄉(xiāng)，升學(xué)、工作，再也沒看見過石蛋。我跟父親的話依然不多，電話回去，他直接轉(zhuǎn)給母親。
??有一天意外地接到父親的電話，讓我抽空回去一趟。我問什么事兒，他囁嚅了半天，說：“村里祠堂翻修……讓母親跟你說吧?！闭f著就把電話給母親。母親說：“我?guī)湍阍S了個愿，你得回來還?！?br />??為了祖宗門楣，我回去一趟。家鄉(xiāng)變化很大，老房子不見了，四處是簇新的別墅；翻新了的祠堂果然威武，房頂是高級的重檐廡殿式；戲臺也更加高大，村里還愿的戲排到一個月之后。
??許久沒有回到家鄉(xiāng)了，我就想到石蛋家里看看。母親在廚房張羅著吃的，聽說我要出門，拽著我的手臂不讓，再三交代我不要四處亂跑，娘倆好久沒有說話了。
??過了一會兒，外頭鑼鼓喧天，我找了個借口，一個人往祠堂而去，閩劇團(tuán)的演員正在粉墨登場。我在人群中穿梭，我有點(diǎn)期待，或許，石蛋就在擁擠的人潮中。
??“在找……石蛋吧？”父親原來一路都跟著我。
??我停了下來。
??“石蛋……不在家。”父親說得輕描淡寫。
??“不在家？他能去哪里？”我盯著父親問。
??“石蛋的父母過世后，石蛋的生活起居就由兩個兄弟輪番照顧。前年村里征地拆遷，石蛋要在家里的話，就得分一份——”
??“就這樣，石蛋被送走了？”我有點(diǎn)歇斯底里，“他不知道，這是去送死嗎？”戲臺上的光線照亮了我猙獰的表情。
??“石蛋死活不肯離開，兩個兄弟就威脅他，要是不走……就讓神靈將他徹底帶走……”父親慌亂地看了我一眼，他習(xí)慣地卷了一支煙，半天卻沒能燃起，接著便是使勁兒地咳嗽……
??“結(jié)果讓人給五花大綁了吧？”我看了一眼高高的戲臺子，我知道，這聲音是從我的牙縫中蹦出來的。
??“石蛋還是油鹽不進(jìn)，最后，他的一個兄弟跟他說，一起去找你，那兒在下雪。石蛋高興了，他說跟你約好，再搭檔一回《六月雪》——”
??我一甩手，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。
（原載《臺港文學(xué)選刊》2021年2期，有刪節(jié)）[注]①《六月雪》，文中指閩劇《六月雪》，劇本唱詞改編自元代戲曲家關(guān)漢卿創(chuàng)作的雜劇《竇娥冤》。寡婦竇娥，在無賴陷害、昏官毒打下，屈打成招，成為殺人兇手，被判斬首示眾。臨刑前，滿腔悲憤的竇娥許下三樁誓愿：血濺白練，六月飛雪，大旱三年。竇娥冤屈感天動地，三樁誓愿一一實(shí)現(xiàn)。
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(xiàng)是

B

B

A.小說敘事靈活。如回憶“我”和石蛋學(xué)習(xí)演戲的事情，巧用插敘；又借父親之口敘述“我”與石蛋分別后石蛋的情形，行文簡練。
B.小說中母親發(fā)現(xiàn)了“我”在家很高興，搶過“我”并責(zé)備了痛打“我”的父親，表明母親并不相信冒犯神靈的禁忌。
C.小說善于在比較中刻畫人物，增強(qiáng)故事感染力，如翻上戲臺即興上演《六月雪》前后判若兩人的石蛋，讀之讓人心痛。
D.小說中翻修后的祠堂“威武”“高級”，還愿活動的“鑼鼓喧天”“人潮擁擠”等環(huán)境描寫，反襯了石蛋命運(yùn)的悲慘。
（2）“我”在小說中有何作用？請結(jié)合文本簡要分析。
（3）小說標(biāo)題“六月雪”的多重意蘊(yùn)，請結(jié)合小說內(nèi)容簡要分析。